【1】
2000年后。
蓝色星球上的“流体”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外表酷似人类的新生命。
自此，新人类记载中的新元纪年正式开始了。
新元2700年，
一支考古队在沙幕镇发现了疑似外星人遗迹的建筑群。
有着紫色短发和白色眼瞳的学者正端详着手上一纸字体难以翻译的扩印墨迹。
其中，由字迹的弯曲程度，和它们的象形程度，瑞吉坚信，他们能依据前人的考古经验译出这片扩印纸的内容。
“很显然，这应该是一份遗书。”
另一位学者将扩印纸递过来的时候这样说道，用尖利的指甲轻轻敲击纸面。
“你看，这些外星人应该是遇到了某种天灾来不及迁走，所以惨遭灭绝的悲剧。”
瑞吉将视线转移到长满橙黄色锈迹的一块方型台面前。
经过考古队一整天的挖掘，方形台后露出了许多模糊不清的透明制品。
他们小心地在玻璃表面喷涂了一层均匀的清漆，这样可以软化玻璃介质、加快考古进度。
“轰”的一声，有胆小的学者后退一步。
只是喷了一个局部，玻璃就如蛋壳似地裂开了。
从里泄露出遍布藻类的混浊液体，和一具从中暴露出来、散发着刺鼻臭气的肿胀“人形”。
面部已经完全朽坏了，许多小肉垂像水滴那样凑成一簇。
即使戴了防护服，学者们还是下意识地捂住防毒面具，只用镊子轻轻将肉垂掀开。
里面还是肉，融化的骨头和肉粘合在一起，浑圆的眼球类同软塌塌的豆腐。
再往深处就是表面遍布沟壑的核桃体，大脑皮层。
“可能是遭遇了地壳运动，外星人的‘生命摇篮’意外停工了。否则，说不定它们可以活到今天。”
瑞吉若有所思地将覆着塑胶手套的手伸向方型台面上几个乒乓球大小的圆孔，这应该是用来放置按钮的，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外星人”们曾经活跃于此的场景。
如今，过去的幸存者消失了，轮到新的幸存者来研究它们。
“瑞前辈，请问您是不是发现了新大陆？”
学者尼拉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问，一双从头盔上探出的蝴蝶触角往下抖了抖。
“不，我需要采集些它们的皮肤样本。”
一旁握着半圆筒形铲子，用“透视镜”观察这间完整密室环境的学者马林加了一句：
“还有方台子下面的轴承和齿轮装置，历史学教授对它感兴趣得很。”
“等我们今天收工回去，兰庭镇有个著名画展…”
尼拉踹了马林一脚。
“马林，闭上你的嘴。瑞同志最近做的理论工作也比较多，就让他代我们组去休息吧。”
【2】
瑞吉还在想着那些朽坏面部的人形生物，他们的头骨结构可能几乎一致，都是两只眼槽、一只鼻端软骨、一对上下颌…
相比之下，他们的随机性就更多了，多一对耳道、一只眼都是小事。由于未接触魔法，瑞吉的长相就比两双眼的马林、长触角翅膀的尼拉保守得多。
他思考得极其入迷，以至于他走到大街上、听见嘈杂人声，才发现自己忘记把一身黑色防尘服换下来了。
手里还拿着老古董的摄像机，瑞吉觉得它的分量像颗哑铃。
好在街上马车来往的很频繁，瑞吉没有等太久，招呼了一辆还未满员的车进去。
过段时间得给小组换只轻便点的。至于这个老古董，还是找时间用市价赶紧卖出去吧。
瑞吉搓一搓摄像机的模式转盘，对着车外一段段向后飞去的街景，提前调节好了相机格式。
余光瞥见邻座中年人手上捏着的报纸，上面印着各式关于科技突破和政治琐事的新闻，
“看见了吗，那就是用电源作主力的车。”
听见中年人嘀咕，瑞吉将头往窗外探去。
用他的形容来说，那是一辆外形酷似小轿车的“爬虫”。用四只“车轮”在地面上高速转动着。
车轮和车头还是铁制的，有些微青烟似的气体从车底缝隙中钻出，好像一只边跑边喘气的活物。
“金斯国王真是太有远见了，以前铁这种材料还是做战争机器的专属品，要不是及时将以太活用起来，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打赢忒休斯国。”
“不不，这个想法好像是皇后提出的。只是后来那些头条赞誉都加在金斯陛下头上，她是怎么称呼来着，奎…”
“反正说来说去，皇后国王都是一个人，没差。”
瑞吉撇开耳朵不再听身边陌生人的闲聊，捋了捋肩带准备下车。
他有半天时间的假期可以去当地有名的画展拍些油画的照片，以拿回去供同事们欣赏。
大伙儿整天坐在实验室里研究考古项目，都快头上长草了。
他们的考察对象，沙幕镇，本是一万年都不会去看一眼的城郊荒地。
直到有居民在报纸上留言，那里出现了从来没见过的新材料“纳米颗粒”，这支考古小队才抢在其他人之前包下了这个实属难得的开采地。
在发掘过程中，他们还发现了虽然外壳破损严重、但内部硬度极高的晶状物。
他们小心翼翼地用超能力压缩的微型探针挑拣出大小无法用肉眼看清的集成板，最后才推断出，这里可能是一处外星人弃之不用的实验基地。
种种迹象告诉他们，这些“玻璃皿”的人形物外貌与他们极其相近。曾经拥有着远超过他们的科技水平。
正是这一点打动了瑞吉和十几位学者们。
瑞吉既是考古学家，又是科学家，偶尔也需要从画展中“启发”灵感。
眼下，画展的主入口悬挂着作者“刘宏”的自画像，他有着猫头鹰似的面庞，嘴里还叼着一只雪茄。
来参观的人也不少。
售票员坐在检票室里盯着监控分屏，一手按着切换键，一手在桌上打游戏。
瑞吉难得趁免票期来这一趟。
映入眼帘的大多是些人像画。作者采访说，他是一位忠实的天主教信奉者，所以画的基本上都是有关于臆想天神“降世”期间所造的福祉。
即便瑞吉本人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那些画的逼真度还是令他心动不已，端起相机就是一个连拍，发现画面太暗了还会重拍一张。
瑞吉来到环形画廊中心。
里间围观的人更多，墙纸上悬挂的画像也最为有名。
他拍下四周几张风景图，耐心等待人潮从最后一张油画前散去。
许多人也是抱着与瑞吉相同的目的来参观。不同的是，他们并没有注重油画的现场体验和象征意义，而是拍完直接走人，一刻也不留。
这简直是暴殄天物。瑞吉心说。
待人群走散，眼前只剩下一位灰发少女仍驻足于画作前，想来是看得入了神。
“这位小姐，麻烦您先让下，我拍张照。”
“呃，不好意思！”
她歉意地点了下头，退到一旁。
瑞吉刚想对画作举起相机，少女一张吹弹得破的脸庞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双鲜艳如火的眼睛。
【3】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以相同鉴赏目光为由问了少女的联系方式。
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有拒绝，还高兴地接过了瑞吉递来的联系方式。连瑞吉问及姓名的时候也是坦率。
“缇娅，魔药学学者。”
“那位天神，好像竭尽全力想与他所创造的圣子传递他的灵魂。”
就在她所注视着的油画上，左侧一个未着寸衣的男子正伸出手去将要和右侧的白须老者相碰。
“他们显得是如此专注，好像要为这位圣子送去一切。”
“谁能保证天神可以如他所愿？”
瑞吉提出疑问，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同样正在低头思索着的缇娅。
“即使圣子拥有天神给予他的灵魂，最后还不是因为触犯了禁忌而被他们善良无私的造物主驱出乐园？”
“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他们的指尖永远不要相碰为好，就不会发生后来一连串神不乐意看见的事…”
“不是的。”
缇娅轻声反对道。
“天神将他们驱出乐园也是不得已，他一直都在暗中保护着亚当和夏娃。”
“你说的也通情理。”
瑞吉想了想，还是缇娅的说法比较乐观，予以赞同。
真如她所说的话，这位天神看起来比他们的金斯国王不知好上多少倍。
他本想邀请画家来当面分享作画心得，却从售票员那里得知，刘先生正在外国周游采风。
【4】
在他的印象中，缇娅就像是一幅画，上面衬着鲜红热烈的玫瑰花海。
这是一张偏俯视图，她站在黄金分割线的位置，姣好的身姿和飘扬微卷的头发与画面相得益彰。缇娅戴着一顶于她来说正合适的深色爵士帽，穿着缎面连衣裙，朝画面外稍稍扬起抹着淡红唇釉的嘴唇。
瑞吉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将思绪从绮丽的想象画面中移开，注意力转向他面前的书架。
有着水晶灯吊顶的图书室里，管理员站在折叠梯上耐心地查看书刊数量，有纰漏或者不足的就将小推车送来的新书转移上去，一手扶着耳麦在听馆主吩咐。
由于他们对自己起源的历史仅能追溯到2700年前的“种族乱斗”，大部分人的意见是来自外星的移民，为了开始全新的生活自愿抹削了原来的记忆，这就能解释魔法的存在。
他们祖上的说法还有：最早关于管辖领地的划分起过不小的争执。
各种说法纷纭不一。
由于沙幕镇事起突然，还没人去注意那些面部溃烂的人形生物是什么来头。
瑞吉翻透了历史书，这次想通过调查宗教史来推断更早以前的故事。
瑞吉从“人类起源”那一栏取了一本天主教书，回到阅览区开始翻看起来。
【5】
无穷无尽的沙漠热浪上，
一片光秃秃的，风滚草飞速翻滚。
漫天星辰闪烁的夜。
“亚当”在前方举着火炬探路，“夏娃”怀里抱着婴儿紧跟其后。
他们穿着一身黑色条纹的兽皮、无花果树叶的裙子，一步一个脚印地在沙漠峰峦上徒步跋涉。
顶着雪白的月光，亚当头也不回地对夏娃说：
“现在就来解决苹果吧。”
“不。”
夏娃摇摇头，她从衣带里摸出一只苹果，红透却尚未在两极剧变的沙漠温度下皱去：
那是临走前，他们从伊甸园果树上摘的。
两人将要坐下休息，
有片泛着白光的沼泽出现在距离不远的沙丘下。
那里聚集着几只水鸟。见有人来，扯着高亢的鸣声飞远了。
两人平静地度了一晚，醒来采撷橙黄的沙棘果和千岁兰充饥，几棵圆滚滚的仙人掌也用作水源。
第二日再启程，他们决定将苹果留到最后。
没想到接下来，这一周能见到的绿洲数量在迅速减少，沿途能见到可食用的植物也是奢侈，夏娃劝亚当在就近的绿洲留宿下来。
“你闭嘴，我们就快到城市了。”
“你想回伊甸园？”
夏娃吃惊地问。
“你就这么相信它真的在地球另一端？”
“该死，这个破地方难道一个人也没有吗？”
第九日，天际边终于出现一面墙。
几分钟前，夏娃和亚当还计划着怎么向原住民解释说他们是哪里的难民、有什么悲惨的遭遇。
等绕过墙才发现，那只是几块经历过风吹雨打的断壁残垣，人影攒动的错觉也是高温空气扭曲所致。
“我们就在这里停下吧。”
亚当一翻身坐在地上。
“该死的沙漠，我哪都不去了，我累了。苹果给我。”
“再等等…”
“等什么，等我们被太阳晒干吗！”
“这样我们会失去走出沙漠的希望！”
亚当一把抢过果实，在女人惊惶的眼神中啃了一大口，嚼动着：
“怕什么，反正我们已经吃过了。”
“不是，你的脸…!”
亚当不耐地斜视了夏娃一眼。
他对这个女人的爱，早已被恶劣的环境、回归伊甸园的渺小希望所耗尽，一度产生了用夏娃和婴儿顶替苹果的想法。
亚当将头伸到乱石凹凸不平表面的水洼上，想用中空的仙人掌收集些水分。
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亚当以为眼里进了沙，揉揉眼再定神向水面上看去，他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缩小了。
在如镜面般清澈的水面上，他的两颊逐渐开始脱落，露出里面粉红的上颌骨。
亚当第一时间想，准是夏娃向他隐瞒了苹果的问题。
还想去逼问她，没想到这时双腿也不管用了。
接着是四肢、下腹、胸腔、头颈…
亚当没能发出什么声音，就这样在夏娃的惨叫声中化成了一滩白骨和烂肉。
没了男人的保护，吓得失了神的夏娃短暂休息片刻，还是决定抱着婴儿继续缓步前行。
很快就在大白天的滚滚沙浪中，遭遇了一头饥肠辘辘的猛兽，粉碎在尖牙利爪下。
第十日，本该在烈日下迅速萎缩干化的白骨和烂肉得到来自晨曦的第一缕阳光洗礼，开始蠕动和膨胀起来。
只是半天时间，亚当遗体的大小就超过了那处废墟。
就像孩童捏在手中把玩的橡皮泥，渐渐有了复杂而精致的人形。
肌肉和牙齿变成兽人，
枕叶变成羽族，
顶叶变成巫师，
指骨变成树人，
胃变成巨人，
肺变成精灵，
肾变成双面人,
血浆变成以太，
…
数不清的男男女女从肉色的糨糊中出生，用似孩童一般迷茫的目光互相打量着对方。
伸出手去确认对方是实体，再伸向自己。
没想到站在断壁外围的那些“人”眼见被石堆挡住、相对阴凉的地方已被凭空出现的入侵者占据，再被身旁长相截然不同的生物所震慑，恼羞成怒地对“入侵者”发起了攻击：
兽人张开獠牙尖爪朝尖耳朵的精灵扑去，精灵不甘示弱地迅速躲闪，猫着腰抄起地上的石块就砸向对方；
双面人的一张脸在背后提醒面前的那张警惕体型正变得庞大的巨人，这边小心地寻找隐蔽区域；
树人的手臂转眼扭曲成粗犷的枝干将瞳仁微亮的羽族牢牢捆住，却因为与她对上视线而失去意识。
转眼间，沙漠上演了腥风血雨的一幕，几近大半的“新生命”在这场儿戏似的初次战斗中陨落。
至于留下来的那些人，他们在日落之前就自作主张地分成数百个团队，互相威胁着达成了牵强的和解。
起初每个集团的人数都只在千人上下。
日出月落，他们先后探寻到了沙漠边界，分散到每个方向，开始新的政权建立。
偶尔有些集团面临竞争和兼并。
不过，就在这风起云涌的剧变中，这颗星球花了近2700年时间来拥有上亿个原住民，从中分立出来的国家居民也大多生活富裕、经济雄厚。
只是，最初的那两人已无人记得。
结尾：
自私、贪婪断送亚当前途
胆小、懦弱夺去夏娃后路
【6】
瑞吉捏了捏眉心。
虽然这本宗教书写的离谱程度大到了西伯利亚大草原，但隐约有种预感告诉他：
书上的言论暗示了某个可能派的上用场的信息：
“伊甸园”的存在与否无人知晓，但是在沙幕镇发现的腐烂人形说不定就是他们牺牲祖先“亚当”、“夏娃”中的一份子，
回到实验室，瑞吉从一个酷似冰箱的小型基因库取出不同颜色标记的蛋白，这边交代正在欣赏刚洗出的画展胶卷的同事们尽快帮他收集缺少的蛋白标本。
说好的只是交出一份考古数据呢？
学者们小声嘀咕，又不方便打搅瑞吉，还是照着他说的去做了。
由于渠道有限，再加上样本获取的难易度有别，他们想尽办法也只是收集到了历史文献记载的十分之一种族细胞。
从细胞中提取出的蛋白质，经过一道道工序制成了可供瑞吉观察分析的混合液。
他将装着“混合蛋白”和“人形生物蛋白”的载玻片分别置于两台“冷冻电镜”下，用中心光点撞击和锁定原子位置，再分别将原子属性记录下来。
瑞吉为此忙碌了一天一夜，他的右眼视力本来就不大好，单边眼镜的使用次数增加了。
终于，在第二天中午，他从各人群的细胞溶质对比中得到了基础猜想：
随着这些溶质中相异原子的综合体的完善，
细胞溶液的成分百分比，将会不断接近他们从考古现场发现的人形生物！
瑞吉因这一猜想激动得跳了起来，引来身旁其他学者的注意；
假如将他们的结论发表出去，
那么，挡在人类眼前的将不再是祖先问题！
“可以开始筹备着将最终结论发布了！”
【7】
“看来你不久前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缇娅支着头听完瑞吉的描述，手指轻轻转动着发尾，转过头去想了想。
原来瑞吉向同事们宣布完结论，这边凭着缇娅留下的联系方式拨通了电话，希望她晚上能来就自己的新发现一起商量他们的工作计划。
说是商量，和约会也没差。
瑞吉换上蓝领，在人流往来的街口等到对方，去几家服装店挑选缇娅看中的款式。
瑞吉来回看了一遍，选择在门口等待，再帮缇娅分担些购物袋。
等天色暗去，他们才找到一间没那么拥挤的咖啡厅，就着点心红茶开始聊天：
“想法是好的，但是说不定会正中那些狂热的宗教分子下怀，你要小心。”
“会的。”瑞吉说，
“现在我迫切需要的，就是身为优等生的你，协助我将研究成果的标语‘探索人类起源’在学校里面推广出去，这边则由我来推荐你当辅导老师。”
缇娅听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谢谢。”
【8】
一个月时间过去了。
这天一大早，瑞吉正忙着向实验室雇来的志愿者交代发布会现场的秩序维持规则和注意事项，眼眶边上积着少许因连夜和同事撰写发布内容而留下的黑眼圈。
一一向学者们交代完毕，这边手机屏一亮，缇娅发来了面试成功的消息，顺便祝他演讲成功。
“恭喜。”瑞吉迅速回了一条。
正要转身回后台检查扩音器，一个女人的声音让瑞吉顿了顿。
“您好，这边正在忙…”
瑞吉微笑着回过头，看见一位面上焦虑的体面职场女性，手边牵着一个打量着瑞吉的白发小孩，神情漠然。
“先生，请问这附近有私人医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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